夜阑人静，白天沐府因沐霏霏生辰而难得热闹，此时夜深，也终于恢复如常平静。静听蝉鸣，沐霏霏躺在床上睡不着。

翻来覆去滚了半天，终于还是轻手轻脚披了短衫起床，坐到桌旁点了烛火。桌上摆了本书，是白天韩宁所赠《续玄怪录》。

前世，自己拿着这书欣喜万分，花了一夜时间看完，锁在柜子视若珍宝。此刻再见此书，心头却萦萦绕绕满是愁思怨气。

手指摸上书皮，细细摩挲着书名。老旧的纸张触感脆弱，好像用力揉捻就会碎开，沐霏霏手上力气放的轻些，脑中也开始思考：

自己已经决定去争取韩宁的心，可前世与他青梅竹马相识多年，也不曾得他倾心。重活一世，又能否真的藏起怨恨，全心全意同他做戏呢？

房间窗户开着，一阵风进来，吹得烛火摇晃。烛火猛烈晃动两下，几欲熄灭，最终还是坚挺燃烧着。

沐霏霏眼中映着烛火，决心也终于坚定：欲得之，先弃之；欲扬之，先抑之；畏之危之，其心必折。

弃下旧情，压抑仇恨，似乎是自己唯一的选择。心中思绪清明，浑身燥热也去了大半，沐霏霏终于安心熄掉烛火，重新躺到床上入睡。

重生后难得一夜好眠，还迷蒙未醒，猛然日光入眼。沐霏霏半睁开眼睛，看到萍玉掀开床帘站在自己面前：“姑娘昨夜又是很晚才睡吧。”

沐霏霏头脑还不清楚，手肘撑着身子坐起来：“你怎么知道？”

萍玉有些得意，手指着桌上书卷和残烛：“一进来我便瞧见了，桌上摆着话本和燃了半截的蜡烛，姑娘昨晚肯定又是熬夜看故事了。”

虽非看书，可晚睡却是不假。沐霏霏抬脚起身，对萍玉聪明表示赞赏：“猜得真准。”萍玉得了夸奖，开开心心扶着沐霏霏梳洗打扮。

沐霏霏见窗外日光明媚，有些埋怨的问：“怎么不早些叫我起来，阿爹阿娘肯定等久了。”

萍玉正在柜子拿衣裙，挑了件扶光银纹绣百蝶的襦裙，转身给沐霏霏穿上：“姑娘可冤枉我了。不是萍玉不来叫，是老爷今日起得早，说姑娘无需早起，只等醒了再去用早饭便好。”

穿好衣裙，萍玉又在首饰盒里选了支素银镂花长簪，把沐霏霏一头长发仔细簪好：“老爷和夫人都已用过饭，姑娘也快去吧。”

阿爹上朝，阿娘在房中整理书卷。沐霏霏用了早饭，无事可做，带着萍玉去后院喂鱼。撒了一把鱼食，满塘鱼儿雀跃狂奔而来，溅起水花朵朵。生机无限，让人心里都愉悦起来。

沐霏霏坐在塘边，萍玉捧着鱼食小碗站在一边伺候着，眼见日头越来越大，忍不住出言提醒：“天气热了，姑娘要不要回房歇着？”

沐霏霏看着池塘小鱼欢快，竟不觉得热：“无妨，再坐一会儿吧。”

日头虽大，却也有风。沐霏霏喂着鱼，又想起前世事情。

今日是五月十五，一切按照三年前发展的话，五日后圣上就会下旨让阿爹前往江陵主持修缮荆江水利，那陆成也会设计构陷阿爹。

一碗鱼食喂完，沐霏霏起身回房，萍玉捧着空碗跟在后面。主仆二人一路沉默，走到房门前，沐霏霏却突然转身吩咐萍玉：“备些果盘点心，再去请韩宁来府，就说是我请他小坐。”

萍玉有些犯难：“韩大人一般都不在府里的。”

沐霏霏推门进去，留了萍玉在门外：“不在府中，就去北镇抚司门口等着吧。”

在房中等了一刻钟，天气闷热，困意也开始袭来。沐霏霏强撑着精神睁大眼睛继续等，最终还是熬不住，趴在桌上睡着了。

直到睡得手麻脚麻，脊背冒汗，才终于听见萍玉在身边轻轻喊自己：“姑娘，韩大人已在前厅等着了。”

一瞬间清醒，沐霏霏起身理了衣裙头发，快步走到前厅。果然看见韩宁一身春辰长袍，负手站在厅里。

按下心头情绪，沐霏霏换了一脸明媚笑容，走到韩宁面前，甜甜唤他一声“宁哥哥”。

韩宁回头，见沐霏霏一身扶光色襦裙，衬得人清丽淡雅，心中愧恨更甚。情绪翻涌，面上还是平静如常：“萍玉说你找我？”

两人各自暗藏心思，却又互不知晓。沐霏霏领着韩宁到桌旁坐下，脸上盛满澄澈笑容，放柔了声音同他说话：“宁哥哥昨日送的书，我很喜欢。”

一边说话，一边伸手夹了块杏酪放到韩宁碗中：“宁哥哥公务繁忙，也难得有空静心闲坐。”

韩宁眼中闪过一丝疑惑，又很快消失。看着碗中点心，没有动筷。

“宁哥哥不吃吗？”沐霏霏侧头看他，只见韩宁脸上现出一丝窘迫，缓缓伸出左手去握筷，颤颤巍巍夹起那块杏酪，极其小心的送到嘴边咬了一口。

沐霏霏看他动作奇怪，开口问道：“宁哥哥为何用左手？”

韩宁一口杏酪卡在喉头，费力咽下去，简短回答：“随便练练。”

沐霏霏却不信，眼睛越过碗碟去看他藏在袖中的右手，可那右手藏的严实，半根指头也没露出来。

心中生疑，又存了故意亲近的想法，沐霏霏伸手去碰韩宁右手袖口。刚一伸手还未碰到，韩宁右手受惊般抬起，慌乱间手掌伸出一瞬，又很快被藏进袖筒。

短短一瞬，沐霏霏却看得清明。

“宁哥哥是从诏狱直接过来的？”沐霏霏心头浮现一丝鄙夷，神色维持乖顺。

“萍玉说你找我，便直接过来了。”韩宁眼神写满歉意，解释着：“你不喜血污，本想藏着不让你看见的。”

沐霏霏解下腰间手巾，拉过韩宁右手，看到指尖掌心血迹已干，结痂似的贴在手上。敛了心神，轻轻用手巾去擦血迹：“都是别人的血吗？”

两手相碰，温热从指尖传到心头，韩宁想抽回手，却发现沐霏霏握的很紧。不敢用力，只能任她拉着自己手。

“血迹干了不好擦，得用清水洗掉。”沐霏霏擦了几下，发现那血污应该干了很久，难以擦掉。又唤萍玉取了清水来，手巾蘸水后才终于擦拭干净。

察觉沐霏霏手上力气松了几分，韩宁马上收回手，藏进袖筒。手心余温尚在，心若擂鼓般在胸腔轰鸣。

喉间干涩，韩宁伸手去盛桌上绿豆汤，沐霏霏眼疾手快，接过碗帮忙盛好，放到韩宁面前：“宁哥哥还记得，小时候我做的绿豆汤吗？”

脑中浮现那碗黑不溜秋的黏糊汤水，两人眼神一对，都笑了。沐霏霏右手托腮，脸朝着韩宁，小鹿般的眼睛眨巴眨巴：“我还记得，阿爹阿娘都不敢喝，只有宁哥哥喝了整整一碗。”

“只是卖相差点，并不难喝。”韩宁想起那七八岁的小姑娘，灰头土脸在灶台前忙活一上午，最后做出个可怕的东西。自己也不敢喝，又怕她失望，强忍着喝了整碗。

刻意聊起幼时趣事，气氛渐渐活络。沐霏霏借机与韩宁坐得近些，给他夹菜添汤，手到韩宁碗边，故意与他指尖相碰。余光一瞥，韩宁并无表情，仍自顾自吃东西。

沐霏霏心中有些失望，却也觉得理所应当。

两人坐了一会儿，庭院渐渐起风。沐霏霏额头刘海被轻轻吹起，韩宁眼神在她脸上停留一瞬，恍惚间看见少女稚气脸庞与诏狱苍白面容重叠。

眼中刺痛，心口也像钝刀划过一般，前世情景脑中盘旋，韩宁有些坐不住，只能起身告别：“司里有事，不能久坐了。”

沐霏霏笑着点头，起身送他：“公务要紧，宁哥哥去忙吧。”

送了韩宁出门，看他翻身上马，身影消失街角。沐霏霏笑僵的一张脸松懈下来，带着萍玉转身回房。

回到卧房，萍玉把房中窗户打开，尽量让风透进来，消去屋内几分闷热。沐霏霏摇着手里团扇，想着方才韩宁平淡神色，自己尽力去亲近，却不见他有任何反应。

心里烦闷，让萍玉退下，沐霏霏独自坐在桌前，皱眉思考如何与韩宁多些相处。

关在房里坐了半日，直到晚饭时间，沐霏霏才出房门。到了前厅，看到阿爹已经下朝，正与阿娘同坐喝茶，惯例聊着天。

沐霏霏上前福身，乖乖行礼坐到下位，安静去听父母对话。

“看这霞光，明日是要下雨的。”

沐霏霏随着阿娘所说看向天边，果然看见远处天际浮起几丝霞光，照的云朵镀金一般艳丽。

“是啊，雨季将至，工部又有得忙了。”沐敬放下手中茶杯，“想来那荆江水利已有三年未修缮，今年也该去了。”

明明是五月初夏的傍晚，空气里还有些闷热之气，沐霏霏却觉得周身凉意侵袭，手脚都有些发抖。

该来的还会来，自己也总要去面对。眼前似乎有洪水袭来，记忆里阿爹带着全家人跪地接旨的情景恍若再现。

沐霏霏听见自己声音微抖：“阿爹要去江陵吗？”